診室裏，一箇中年人把一個顫巍巍的老者扶進來，我一看，他不就是今天早上在公共汽車上看到的那位老人嗎？車上趣怪的一幕立即在腦海中浮現出來：
車到東門站，上來一對青年男女乘客，女的就站在這位老者的身旁。不一會，女的忽然尖叫一聲，隨後就藏到男青年的背後。我轉眼看那位老者，只見他正向那女青年傻笑，還不斷地擠眉弄眼。正是這種輕佻舉動嚇壞了女青年，也激怒了男青年，他舉起拳頭就要打，旁邊一中年人趕快攔住，連聲道歉後解釋說：“他不是有意的，他有病，請千萬包涵！”男青年也算通情達理，這事纔算平息了。我在臨牀上見過這類病人，知道中年人說的是實話。有的人因患精神障礙症，有這種表情戲謔的病態，所以不知道的人見了，覺得奇怪，青年女子甚至會被嚇住。
沒想到，此刻這老人成了我的病人。我看他的病史，他叫詹環喜，62歲，某遠洋船務公司的退休大副。陪他來的是他兒子。我詢問病史，大部分是兒子代答的，當問到婚姻狀況時，他兒子答：“我媽前幾年去世了。”我再問有無再娶時，老人忽然嘻嘻地笑起來答道：“要再娶，要再娶。老闆的女兒還在等着我和她結婚……”他眉飛色舞地說出他的故事：他年輕時曾作爲勞務輸出，爲一家香港船務公司服務，老闆很賞識他，已說好了要把女兒嫁給他，將來還要繼承公司財產。爲什麼沒有結成婚呢？他解釋道：“人家在香港，我在船上，這個婚怎麼能結成啊？我得馬上去香港，不能讓人家千金小姐老等着啊。醫生，你說是吧？”他兒子不好意思地對我說：“醫生，他總是愛這麼胡說，您別見怪。”我笑了笑說，我心中有數。可以看出，他不但語無倫次，而且有嚴重的妄想，精神症狀很明顯。
他這病是怎麼發生的，我已有些看法，於是問他過去有沒有冶遊史，有沒有患過性病。他兒子說：“讓他說，他又要信口開河了。他是患過梅毒，不過那是30年前的事了。他們的船跑遍世界各港口，長年不回家，尋花問柳的事……唉！得了梅毒後治過一段時間，後來就好了。”我問後來有沒有複查過，答說沒有。我感到問題正在這裏，早期梅毒經過治療，症狀會消失，但不等於治好了，梅毒螺旋體仍潛伏在體內伺機發作，有時這種潛伏期長達二三十年。這位老者的情況可能就是這樣。
我再問，他這副癡呆樣是什麼時候開始的，他兒子說是四五年前，開始時常訴說睡不着、記性差、胃口不好。接診醫生說是患了神經衰弱，吃了些藥，睡覺好些了，但也慢慢變呆了，說話像個孩子，生活懶散，愛花錢。有時灰心喪氣，有時又很興奮。看了幾間醫院，吃了不少藥，一點也不管用。我已可以初步判斷，老人患的是梅毒性“麻痹癡呆”。接着爲他做體檢，見到他的鼻脣溝變淺，兩嘴角下垂；兩瞳孔大小不等，瞳孔邊緣不勻整，對光反射遲鈍；伸舌時，脣和舌都有明顯的震顫，兩手向前平舉時也震顫得厲害；在膝部做腱反射試驗，腱反射亢進。所有這些都是神經中樞受損的症狀，可以認定，這些症狀都是梅毒螺旋體侵犯中樞神經系統所致。
爲了明確這一診斷，又爲他做了血清和腦脊液檢查，各項指標皆呈陽性。於是我告訴他兒子診斷的結果，他父親患的是梅毒性麻痹癡呆。兒子感到愕然、吃驚。
還有，根據聽診聽到的心肺雜音判斷，他的心臟可能已有病變，決定做X線及B超檢查，發現左心室肥大，主動脈閉鎖不全，這正是晚期梅毒損害內臟器官的典型結果。他兒子介紹，他父親近兩年來容易氣喘，有時上一層樓梯也會氣喘吁吁，稍做點家務就叫累。有時晚上睡覺忽然驚醒，說是不能呼吸憋醒了，得趕快爬起來坐着才能呼吸順暢。這是左心衰竭的表現。
我告訴他兒子，他父親必須馬上住院治療，但他說醫療費問題還沒有解決，要求我開點藥在家裏維持幾天再說。
一個月後我偶然見到他兒子，問他父親近況。他說，老人家半月前已去世了，是半夜裏死的。第二天早晨發現他僵硬在牀上，馬上叫來救護車，人已救不活了，是死於心力衰竭。梅毒伴隨了他大半生，最後這樣淒涼地走了。
梅毒是一種傳染性很強的性病，早期發病只在外陰部長些小丘疹，無痛，不癢，很容易被患者忽視。如不治療，很快會轉入早期的第二期，如果再不及時治療或治療不徹底，經四五年後轉入晚期，但也有長至二三十年後才復發的。晚期，螺旋體可侵犯神經系統引起精神異常；侵犯心血管造成心臟病。麻痹癡呆是中樞神經梅毒症中的一種，受損害的是腦實質，患者會出現進行性的智力減退、人格改變，有神經系統受損的體徵及機能衰退，發展成癡呆和全身癱瘓。梅毒患者約有1％～5％發展爲麻痹癡呆。梅毒引發的心臟病，常是病人猝死的重要原因。
這位老人晚景淒涼，他留給人們的教訓是深刻的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