甘肅正寧縣“11·16”交通事故，19名幼兒園的孩子在校車中喪生。表面上看，這是起偶發事件，深入觀察，事故隱患早已存在。
校車司機楊海軍爲多打幾份工，經常超載，逆行，開快車，曾被扣過駕照。鎮上人說，當地司機違章現象普遍，交警查車罰完錢便放行;幼兒園所有者高紅霞稱，讓9座校車載64人，是不得已。幼兒園經費緊張，政府發放補貼少，平時也沒進行安全檢查。
事故後，幼兒園董事長李軍剛被逮捕，兩名副縣長、一名縣教育局局長、縣交警隊隊長，被停職調查。
11月16日清晨，筆直的“鄭周公路”在薄霧中向遠方延伸。
楊海軍握着方向盤，把金盃牌9座校車開得飛快，拆掉坐椅的車廂裏，62名孩子貼在一起。
當看見路邊的下溝磚廠時，他決定，逆向行駛，他要尋找路邊等待走上校車的孩子。
就在楊海軍逆行的同時，校車裏播放的兒童音樂正在王春娟身邊環繞，這位坐在副駕駛上的幼兒園老師不知道，薄霧的另一端，厄運已悄然駛來。
楊海軍與王春娟都生活在甘肅省正寧縣榆林子鎮。他們是鎮上小博士幼兒園的職工。每日清晨和傍晚，他們都要接送三個村莊裏的孩子去幼兒園讀書。他們在一起工作，有着不同的念想。楊海軍身兼數職，要供兩個孩子唸書。王春娟一心想做一名出色的幼兒老師，她希望通過努力改變生活。
9時15分，一種無法阻擋的力量改變了他們和車上62名孩子的人生。
校車和重型卡車以80公里的時速撞在一起。巨響過後，楊海軍、王春娟和孩子們的鮮血涌在了一起。
慢不下來的校車
爲添補家用，楊海軍開校車，種菸葉，拉黒活兒，慢性子的他變得愛開快車，經常逆行
楊海軍42歲，身材粗壯。他是一位農民，出生在榆林子鎮樂興村。成爲校車司機以前，靠種菸葉和替別人開車爲生。
他喜歡開快車，經常超載和逆行。一位認識他的村民說，四五年前，這位胖胖的男子可不是這樣。
四年前的楊海軍，走起路來慢慢悠悠，見到生人話也不多。這位有着一兒一女的父親，整個心思都放在了家裏的七畝煙地上。賣菸草每年能給這個家庭帶來近萬元的收入。當地人說，這筆錢在不抽菸、不喝酒、甚至連茶葉也不喝一口的楊海軍手中，能讓全家人維持生活。
“性子慢得很，”楊海軍的姐夫說，“那時的妹夫，不愛動，只喜窩在家裏下象棋。”
改變發生在大女兒考上西安幼師學校之後。
楊海軍家人說，楊海軍在知道女兒的學費每學期要3000元后，他的平靜生活結束了，他翻出駕照，開始打工。
第一份工作是爲蔬菜商販開車，每個月1500塊。不過他和他的家人很快發現，這種生意並不長久。運菜的大車四處漏風，每到冬季楊海軍的手就會裂出一道道細碎的口子。更糟糕的情況在夏天，當地蔬菜一上市，他就失業了。
楊海軍開始脫髮，家人說，吃肉對這個家庭來講都變成了一件奢侈的事情。
2008年楊海軍迎來了第二份工作，爲鎮上的幼兒園開車。
他妹夫記得，自己曾勸楊海軍不要幹。“姐夫性子慢，開校車要會多拉快跑，超載違章也是常事。”他說，姐夫沒答應，他說要多掙些錢，供娃唸書。
對楊海軍來講，開校車除了每個月能帶來800塊的收入外，還會給他留出大量時間經營烤煙葉生意。
“每天早晚接送完孩子，餘下的時間想幹什麼都行。”楊海軍的同事說“多數校車司機都有第二份工作。”
成爲校車司機後，改變在楊海軍身上慢慢發生。他的車子越開越快，並對違章毫不在意。
一位幼兒園的家長記得，楊海軍曾把車門敲得山響，催娃娃們快上車。另一位家長則說，楊因違反交規被交警抓了兩三次。與速度一起改變的是楊海軍的生活。
原本清貧的楊家，日子好了起來，屋頂上裝了村裏並不多見的太陽能熱水器，大號的彩電和冰箱也搬進了家門。今年初春，一輛比亞迪轎車停在了楊海軍家門前。車是楊借錢買來的，他要開拓自己的第三份工作，拉黑活添補家用。
楊海軍的節奏更快了，他要開校車，還要種菸葉，只要有客就拉黑活。鄰居們說，這個胖胖的漢子每日跑來跑去，忙得像個陀螺。
2011年11月16日清晨6點，楊如往常一樣走向小博士幼兒園，此時已無人能阻止他慢下來。
剛萌發的憧憬
幼兒園老師王春娟的日子清貧，她丈夫剛借了錢買車跑運輸，正想着讓妻子過上好日子
王春娟24歲，有着一雙烏黑清澈的眼睛。她是小博士幼兒園中三班的一位老師。
當楊海軍決定爲女兒學費外出打工那一年，王春娟戀愛了，在深圳和一位名叫張紅的小夥子走到一起。張紅是王春娟的老鄉。
半年後，在鄉親們的祝賀下，蒙着紅蓋頭的王春娟與張紅組建了家庭。自此，爲了老人和小兩口的生活，他們決定回到榆林子鎮，在堆滿金色包米的院子裏開拓新的生活。
不過，展現在小兩口面前的卻是，黃色的貧瘠土地和坐在家裏等着吃飯的五位親人——年邁的父母，又聾又啞的二叔，以及兩個尚未出嫁的妹妹。
屋頂鋪着枯草，地板裸露着黃土，一間20平米大的屋子，沒有傢俱，這是王春娟的家。她的公公住在隔壁，老人的全部家當是，兩牀紅色綢面背子和裹着報紙當枕頭的紅磚。
四年來，在這裏，王春娟和丈夫一直在苦苦支撐。結婚後，她成爲小博士幼兒園的教師，每個月能賺500塊。這筆錢爲貧苦的家庭注入了活力。
她的公公頭髮花白，蜷縮在炕頭上。他說，兒媳婦很節儉，經常爲省幾毛錢，跑上幾條街買菜。
可每到年節，就會從鎮裏買來好吃的擺在他面前。
對於王春娟的小姑子來講，比自己大兩歲的嫂子，讓她擁有了很多幸福時光。“開了工資，就拽着我上街，給我買衣服，”她說，“穿上新衣服後，嫂子就會笑着誇我漂亮。”
王春娟是一位愛笑、心地善良的姑娘。
“對學生特別好，剛當老師的那會兒小班的娃一哭，就小跑着來我這，掏錢給孩子買糖吃。”小博士幼兒園門口食雜店的女售貨員回憶，“娃一不哭，王春娟就笑了。”
日子如此清貧，王春娟仍感到快樂。大前年，她和丈夫生下了一個女兒，去世前，她的小女兒剛出生。
和城裏的80後一樣，王春娟也喜歡浪漫。她把和丈夫的照片編成相冊，並在第一頁寫下自己的願望，“懲罰張紅，永遠愛我。”
張紅感受到了妻子的愛。今年春節他向朋友借了四萬塊錢買了一臺二手面包車，準備跑運輸。他要讓妻子和女兒過上好日子。
張紅的願望破滅了，他看着妻子在11月16日清晨，抱着女兒，登上楊海軍的校車。
奪命碰撞
校車超載逆向行駛，以時速80公里迎面撞向重型卡車，楊海軍、王春娟和19名孩子身亡
9時15分或許更早，逆行的楊海軍發現一輛方頭的橘紅色卡車迎面駛來。他踩下剎車，但沒能避免相撞。
兩車相撞的那一刻，下溝磚廠工人師紅春正在烤火。類似爆炸的響聲讓他以爲，公路上有汽車爆胎。他和廠長衝出磚廠，眼前景象讓廠長幾乎癱倒。
破碎的玻璃，沾着血的書包，扭曲的汽車零件，散落在地。校車毀了，車頭爛成一團，卡進卡車的車底，撞擊讓校車車廂呈波浪形裂開。卡車的玻璃碎了，寬大的車輪下躺着四名從校車裏彈出的娃娃。
沒有煙，沒有汽油味，“鑲嵌”在一起的兩臺汽車旁，貨車司機正在報警求助。
最先的救援在下溝磚廠工人們的行動下展開。這些身強力壯的漢子們哭了。他們撬開變形的車門，把受傷的娃娃小心地從車裏抱了出來。“好慘。”一位工人說，當他看到車內情形時，一下癱倒在地。
高紅霞是小博士幼兒園董事長的妻子。她趕來現場時，是車禍20分鐘過後。此時，救援的人已將娃娃們從車裏拽了出來，在路邊排成一排。
爲了把娃娃送進醫院，女人跪在地上，扒開一輛又一輛過往汽車的車門，把受傷的學生擡進車。
“當時有娃娃哭着說，老師，老師，我的書包，我說，沒事，老師給你們買新的”，她回憶說。
張紅趕來了。他發現，妻子額頭上已經被撞出了一個大洞，懷裏的女兒滿臉是血，閉上了眼睛。
27歲的張紅記不清自己做了什麼。他只記得，他拉走了12名傷者，只活了兩個。
他的家人趕到縣醫院時，張紅的女兒已經死去。男人又跑到妻子面前，得到的同樣是噩耗。
縣醫院的一位醫生記得這次致命碰撞的慘烈。他說，急救室裏護士和醫生們都已經變成了血人，大家想盡一切辦法試圖挽留學生們的生命，但死亡數字卻在不斷攀升。
“一個娃娃剛剛手術過後，肚子裏就又灌滿了血。”他說“這次事故中，娃娃們絕大多數都是擠壓造成的內傷，有些遇難的娃娃臉上沒怎麼樣，內臟卻破了。”
接下來一場被甘肅省衛生廳稱爲“驚魂24小時”的徹夜搶救展開了，醫護人員從四面八方趕來，慶陽、西安的醫院亦展開了救援。一位參與搶救的醫生說，大家都拼了命。
雖然人們盡了全力，但因車禍死亡的人數仍上升至21人，遇難者中幼兒園學生19人，員工2人。
這是一起非常嚴重的交通事故，事發後正寧縣警方說，儘管現場兩車都有剎車印，但經專家判斷，相撞時兩車時速均在80公里左右。
不鮮見的違章
半年前，楊海軍因超載被抓過兩次，被扣過駕照;遇難學生家屬稱鎮上司機經常違章
楊海軍死了，王春娟和她的孩子死了，車裏的19名學生也死了。
11月19日，一個天色昏黃的傍晚，在長着大片荒草的黃土高坡上，葬禮開始了。沒有嗩吶，沒有鞭炮。只有裹着孩子遺體的裹屍布，在風中飄舞。
車禍發生三天後，王春娟任教的小博士幼兒園中三班，也就是在車禍中遇難者最多的班級，敞着大門。掉了漆的講臺上放着遇難娃娃們的作業。
11月15日，王春娟在這些美術本上留下了最後的批改。一個四歲的娃娃在本子上畫了一隻五顏六色的兔子。她給了這幅歪歪扭扭的圖畫90分。
一位教工對着空蕩蕩的教室，和娃娃們掛在牆上整齊的毛巾發起了呆。他記得，這間教室裏曾經坐滿了走路略顯搖晃的娃娃。娃娃們很聰明，他們會幫老師撿地上的垃圾，還會在高興時轉着圈跳舞。如今，這一切歷歷在目，但又遙不可及。“無論誰的錯，娃娃們總是無辜的。”
在一個廢棄的窯洞旁，另一位遇難學生的家屬抹起了眼淚。他五歲的娃死於車禍。他說，校車超載、司機違章在榆林子鎮並不鮮見。
一年前，一臺校車因裝了太多的娃娃擠開了後門，把一個娃掉在了路上。半年前，楊海軍因超載被抓兩次，還被扣過駕照。不過，沒多久楊就又回到學校開校車。校車依然超載。但交警卻開始把背影對準了疾馳的校車。
李軍剛是小博士幼兒園園長，亦是董事長。他弟弟接受媒體採訪時稱，辦學的這些年裏，有時交警隊突然查車，充其量就罰個款，罰500元。罰完就走，也沒要求多餘的孩子下車。
“鎮子裏就這麼一家幼兒園，你不上咋個弄?”一位遇難者家屬說。
上述困惑同樣困擾着鎮子周邊村民。他們說，地處黃土高原的榆林子鎮沒有地表河流，無法灌溉，只能靠天吃飯。爲了生活，年輕的村民只好外出打工，由此產生的留守兒童入園問題，十分嚴重。他們還說，鎮裏原先還有一座公立幼兒園，可不知爲啥說關就關，再也沒開過。他們的希望是政府不要將他們遺忘。
樂樂幼兒園因校車超載出事，官司纏身，後被李軍剛收購;李軍剛幼兒園的校車依舊超載
李軍剛和妻子高紅霞認命了。他們的幼兒園被吊銷了營業執照。此前8年，這對出生在榆林子鎮的夫婦經營着鎮裏最大，也是唯一的幼兒園。據高紅霞說，幼兒園最多時有1000多名學生。
8年來爲了把幼兒園辦下去，高紅霞不停奮鬥。對這對夫婦來說，辦幼兒園純屬巧合。“2004年家裏的孩子要上幼兒園，李軍剛說那還不如自己辦一個。”高紅霞說，在這以前，他們夫婦命一直不好，當過小販，學過鑲牙，沒一樣賺錢。
小博士幼兒園剛剛開業時，只有5間房，滿院子是泥巴。第一學期只有58個孩子，一年下來根本沒賺錢。不過，高紅霞很快發現了辦幼兒園的奧祕之一，校車。
事實是，校車這一爲幼兒園提供服務的設備，始終左右着高紅霞的人生。
小博士幼兒園成立時，鎮上還有一家名爲樂樂的幼兒園，當時這家幼兒園憑藉能夠接送孩子上學的校車優勢，擠垮了鎮上的公立幼兒園。小博士成立後與樂樂幼兒園形成了競爭的局面。
不過，高紅霞幸運取勝。樂樂幼兒園的校車出事了，過度擁擠的校車，把一位孩子甩下了車。很快，官司纏身的樂樂幼兒園走向了下坡路，去年年初高紅霞收購了前者。
值得注意的是，小博士幼兒園成爲榆林子鎮唯一的一家幼兒園後，曾經的6臺校車(租用兩輛)被減少爲四臺。爲了讓車裏塞進更多的娃娃，小博士幼兒園決定改裝校車。金盃車的後座被拆掉，取而代之的是，三條20釐米高的木板。改裝司機說，這樣娃娃們就可站着擠在一起，9座的車塞進去60多個娃娃是常事。
對於減少校車，高紅霞說，是不得已。
她說，從2004年和丈夫借錢開辦只有58人的小博士幼兒園算起，到今年幼兒園招生700人爲止，他們夫婦已經累計投入近百萬資金。除去前不久政府發放的2000元補助以外，其餘資金都來自於貸款和高利貸。這點，對於有着四臺校車和48名職工的民辦幼兒園來說，是致命的打擊。
她算了一筆賬。“幼兒園的收費是每年每人600元，即便有1000個學生總收入也就60萬，可僅48名員工的開支就耗去近50萬。”她說，“這還沒有算，貸款利息和建房子及購買教學設備的費用。”
高紅霞的另一位親屬則說，爲支撐幼兒園高紅霞幾乎向所有親戚借過錢。他說，“後來高紅霞聽說，政府應該給民辦幼兒園幫助，就打報告申請貸款用來購買新的校車，可至今沒有音訊。”
高紅霞一家的說法得到了甘肅省教育系統一位官員的部分認同。他說，鑑於榆林子鎮只有小博士一家幼兒園的現狀，依照規定政府應該給予相應支持。如果完全讓資金基礎薄弱的民辦幼兒園來滿足鎮裏的入園需求，特別是在當下不入幼兒園，就沒法上小學的背景下，顯得有些不盡情理。
“真的，沒臉見人”
李軍剛被逮捕，妻子高紅霞無法面對死去的學生，她說上級主管單位從沒來幼兒園檢查安全
王春娟死後，正寧縣政府給了這個家庭極大關注。“大人賠48萬，孩子43.6萬。”縣委宣傳部的一位官員說，“我們盡最大努力安撫他們的心靈。”
對於縣政府的安撫，榆林子鎮的村民並不滿意。他們認爲王春娟的不幸遲早都會來，因爲政府在出事前並沒有起到應有的糾錯作用。
“他們根本就不關心幼兒園的狀況。”小博士幼兒園的一位員工說，自己在幼兒園工作了四五年，從來沒見有領導來檢查工作。
正寧縣公安局的扣押物品中，有幼兒園的上級主管單位來安全檢查的通知，有1張落款時間是今年11月15日。
對此，高紅霞說，這些檢查通知都是出事後，有人補進去的，那一天根本就沒人來過。
楊海軍肇事後，鎮上的司機開車規矩了很多。他們不再喝酒，也不敢超員。
“現在警察查得很嚴，不像以前只管超速的大車。”一位司機說，“有時候我也琢磨，要是早這樣是不是車禍就不會發生。”
前日晚，慶陽市市委宣傳部副部長在一次媒體發佈會上宣稱，針對這次特大交通事故慶，陽市政府決定投入7個億建成200所公立幼兒園，以解決入園難問題。
會後，這位戴着眼鏡的官員被記者團團圍住。他說“我承認造成今天的局面，確實存在官員監管不力，玩忽職守的問題。”
正寧縣委常委、常務副縣長劉光潤、正寧縣副縣長戴彩燕、正寧縣教育局局長雷會寧、正寧縣交警隊隊長苟邵波，他們是在這起事故中，被停職調查的官員。
高紅霞坐在幼兒園，接到了檢察院逮捕李軍剛的通知。
檢察官說，李軍剛作爲榆林子鎮小博士幼兒園董事長、幼兒校車的所有人，違反交通運輸管理法規，私自改裝車輛，指示他人嚴重超載駕駛，造成正寧“11·16”重大交通事故，其行爲已觸犯《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》第一百三十三條之規定，決定以涉嫌交通肇事罪批准逮捕。
說着說着，高紅霞哭了，把臉埋進粗糙的手裏。她說，自己知道錯了，每天都失眠，她無法面對死去的學生和老師。
高紅霞走出幼兒園，她沒走正門，低着頭從幼兒園旁邊的糧店後門離去。
“真的，沒臉見人了。”她說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