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,大家對導演張藝謀的稱呼從“老謀子”變成了“國師”。
據說“成就”他“國師”頭銜的,是08年北京奧運開幕式。
可這稱呼從一開始似乎並不那麼友好,坊間傳言,正是因爲張藝謀拿下了開幕式的總導演席位,才被外界詬病跟“上面”走得太近,這種類似主動求招安的舉動,在當時的社會語境下,顯然是失了“藝術圈”風骨的。
好在隨着新一代年輕人的成長,“國師”二字背後的惡意已經越來越少,再加點懷舊濾鏡,“國師”這個詞似乎真有了點“天下武功集大成者”的大宗師味道。
論國際上捧回來的獎項,張藝謀在中國導演圈裏,確實是捨我其誰的存在。
最近,“國師”的新片《一秒鐘》上映了,票房前幾天剛破了億。很多人覺得這個成績有點打臉,但看看今年電影市場的大盤,一部文藝片能做到這份上,其實算不錯的了。
這電影在上映前還“突擊”了一個熱搜首位:
據說之前金雞獎公佈的首映名單裏本來是有《一秒鐘》的,但因爲某些“技術原因”,被取消放映了。
最值得玩味的是,這條衝上熱搜的微博,是張藝謀的妻子陳婷發佈的。
這個操作妙啊!因爲是導演妻子,所以這話說得夠分量,有可信度,不是什麼張三李四出來隨便說一嘴,大家還得“坐等官方闢謠”。
但也不是導演本人或是電影製作方說的,這樣如果真有“相關部門”追究她給技術打引號到底幾個意思,至少電影方可以輕鬆“棄車保帥”:導演家屬個人言論,電影片方無關
。
具體爲什麼金雞首映上不能給幾千個人看,卻能如期首映、放進電影院給十幾億人看,咱也不知道咱也不敢問。
反正導演太太這一波“且看且珍惜”的操作下來,大家好奇心被拉滿了:故事怎麼樣先不提,就想看看到底是啥“技術原因”。
畢竟,這片子去年在柏林電影節上也發生過同樣的“事故”,好不容易入圍主競賽單元了,卻臨時因爲“技術原因”退賽了。
這可激動壞了外媒,這一通報道啊,曝光率絕對比他參賽了但是沒得獎要高得多。
要說如果是因爲沾了WG才被“技術原因”,那馮小剛的《芳華》不也活着麼。對了,《芳華》當時也鬧了臨時撤檔的事兒,最終票房破了十億。
有人說去年的柏林和今年的金雞,都是因爲國師玩了個“狸貓換太子”,拍了AB兩個結局,送電影局過審的時候送的是A,送去參賽、展映的是B,被發現後就被咔嚓了。
《一秒鐘》賣點其實很多的,張譯、範偉兩大影帝飆戲,新晉“謀女郎”劉浩存,當然了,還有“敏感”的題材。
現在的這版結尾一看就是補拍的,刪掉了最有戲劇衝擊力的情節,就爲了讓整部電影“柔和”一些。
具體情節不劇透,大家感興趣的可以進電影院看。但宣發爲啥要把賣點定在“張藝謀一封寫給電影的情書”?肉麻不說,還疑似碰瓷《天堂電影院》。
真的,如果你是電影,你收到了這樣一封“情書”,這邊建議您,回手就是一板磚,然後有多遠跑多遠。
因爲這位70歲的大爺,對於電影的愛,早已心有餘而力不足。不僅付出的行動開始有了動機不純的嫌疑,甚至這份“愛”,細品之下,也彷彿從一開始就沒那麼純粹。
一個男人的心如果離開你了,永遠不要問“是否愛過”。年少時,那幾年的悸動總是有的,誰也不是生而爲渣。
有人說張藝謀的電影總是在“回望深淵”,因爲他的青春就是在深淵裏被無情踩踏過的。
因此他對那個年代的回憶,永遠不會像京圈導演一樣溫情脈脈。他是個在角落裏偷眼窺探的邊緣人——籃球場上穿着海魂衫縱情肆意奔跑、滑冰場上裹着軍大衣拍婆子,這樣的青春,他從沒參與過。
他只是在一旁默默按下快門的記錄者。
一臺海鷗相機,186.6元,是他所有的積蓄,也是他年少時最孤注一擲的“夢想”。他有一個夢想,不敢跟任何人說。
前妻一路託人找關係,終於把張藝謀的一本攝影作品送到了當時文化部長黃鎮的手裏。黃鎮被他的才華打動,直接找到北京電影學院:
“這孩子初中就沒念了。文化課肯定是考不過的,但藝術造詣絕對可以。特招了吧。”
就這樣,快30歲的張藝謀終於走進了大學,也走進了電影的世界。
剛走出大學校門,張藝謀就被徵召進了“青年攝製組”,和張軍釗、肖風、何羣合作拍攝《一個和八個》。
這部電影,如今被認爲是中國第五代導演的開山之作。
同年,張藝謀“會師”陳凱歌,作爲攝影,拍攝了中國電影史上著名的“紅黃藍三部曲”的第一部——《黃土地》。
除了做攝影,張藝謀還做過演員。他主演的《老井》和《古今大戰秦俑情》,演技都可圈可點,尤其是他西北漢子的長相,演“秦俑”特別有說服力。
而《古今大戰秦俑情》裏,跟他愛了三生三世的女主角,就是鞏俐。
在《紅高粱》裏作爲導演和女主演相遇之後,此後十年,他的電影女主角,再無他人。
那段時間,他拍了《紅高粱》《菊豆》《大紅燈籠高高掛》,這些電影的共同點,除了女主角都是鞏俐,就是統一的大紅色調。
滿眼的紅,紅得就像人心中熊熊燃燒的慾望。最初的幾年,他和電影的結合,像極了火力旺盛的大男孩,愛不愛的自己也沒想明白,但只要能讓他持續不斷地輸出“慾望”就足夠了。
當然,性慾只是人性的具象表現:80年代正值中國的“文藝復興”,講究一切“以人爲本”,批判封建社會對人性的扭曲,歌頌勞動人民在壓迫下依舊蓬勃向上的生命力。所以“性慾”這個選題,沒毛病。
不過這時候張藝謀卻有了個“意外發現”——老外好像還挺好這一口的啊?
一出道,就被世界三大電影獎項垂青,連奧斯卡都伸出了橄欖枝。這樣的成就,放眼世界影壇,恐怕也沒幾人。
那幾年,蓬勃的慾望發泄得差不多之後,張藝謀開始思考一個問題:老外到底喜歡看什麼呢?我總不能把攝像機懟着舊社會裏偷情的男女拍一輩子吧?
在這樣的思考中,他拍攝了反映現實問題的《秋菊打官司》——一個因爲丈夫的下身被村長踢壞,執意向“上頭”討說法的農村婦女的故事。
乍看之下,雖然時代變了,但敘事似乎還是那套“女人性生活不幸福就要搞事情”的調調。其實從《秋菊打官司》開始,張藝謀已經不再拍“慾望”了。
他開始拍人。
他鏡頭裏的人,已經不靠性慾來驅動行爲了。一根筋的秋菊就想“要個說法”,這是她對心中“正義”的堅守。
《秋菊打官司》開啓了張藝謀的“農村宇宙”,主人公總是穿着花花綠綠的破棉襖,大甩襠褲,背景環境總是塵土飛揚。
大概那也是他對於家鄉黃土地的某種情結吧。
有很多人是從《秋菊打官司》開始,琢磨出張藝謀暗戳戳惦記小金人的心思來,便批評他爲了迎合西方社會對中國的獵奇甚至是審醜心理,故意把鏡頭對準落後的中國社會。
實話實說,張藝謀鑽營那幾個國際大獎是真的,但不是從《秋菊打官司》開始。對《秋菊打官司》,張藝謀是有真情的,至少他始終都沒忍心把刀割得太狠——村長不是壞人,秋菊也沒錯,這背後情與法的思考纔是更珍貴的。
這個命題,放到今天都依然具有討論價值。
在此之後,張藝謀拍出了我個人認爲他職業生涯的巔峯作品——《活着》。
電影根據餘華的同名小說改編。餘華,牙醫出身,描寫血腥與死亡都能做到超人的冷靜與無感。原著小說,是“一家人就要死得整整齊齊”的人間慘劇。
但張藝謀沒有忍心按照原著拍,他給了電影一個更溫情的結局。
但細品之下,才發現這層溫情之下,纔是真正的“鈍刀殺人”,後勁兒足,且殺人誅心。
很遺憾,這部作品至今沒有上映。但這不影響它爲張藝謀繼續源源不斷地從各大國際獎項中“掘金”。
至此,張藝謀作爲導演,已經功成名就。時間也進行到了90現代中期,市場經濟的浪潮下,社會劇烈變革,他覺得似乎有什麼更重要的東西在遠處呼喚他。
但在邁向下一站之前,他想拿下“大滿貫”:奧斯卡小金人不到手,人生總歸是不圓滿。
按照歪果仁的口味,他用20世紀的最後幾年“量身定做”了《我的父親母親》和《一個都不能少》,豐富了自己的“農村宇宙”,也一次次衝奧……失敗。
算了,先放放,人生總是帶着遺憾前行的。
進入21世紀,張藝謀的創作進入第二階段:不再被慾望牽引創作,也不執着於“農村宇宙”,大導演要拍大片啦!
花花綠綠的大色塊,港臺重磅卡司的加盟,熊熊燃燒的經費,都是這一階段作品的特點。而相比早期劇本多有小說改編,這一階段的電影都是張藝謀一人身兼導演與編劇。
也正因如此,張藝謀暴露了他最大的短板:不會講故事。毋庸置疑,張藝謀是有思想的,也是技術過硬的,但是脫離了好劇本的加持,他的作品就如同少了脊骨,立不住。
電影如人,張藝謀也不算什麼“硬漢”(但也不會像馮褲子那樣一輩子都在抱大腿)。
不知道張藝謀是否羨慕過姜文:才華與血性齊飛,站着就把錢掙了。
或許也感慨過陳凱歌,有一部《霸王別姬》牢牢佔據着中國電影史的扛把子地位,之後不斷探索,不斷罵娘,不斷被罵,但骨子裏的蜜汁自信卻取之不盡、用之不竭。
再或者,像田壯壯也好,功成身退,教書育人,早早退出“戰場”。
張藝謀早些年的成就,讓他成了商業電影投資人眼裏的搖錢樹。但張藝謀的擰巴也從這時候開始了:想賺小錢錢,卻不甘心只做一部爆米花電影。
排場要有,深度也要有,小孩子才做選擇。
可惜,藝術家一思考,資本就發笑:乖,別鬧。
一腳踏入資本大局,再無回頭路。張藝謀被資本裹挾着前進,可資本也最無情:管你家裏幾座金人金熊金棕櫚,才華如果不能轉化成票房,你就是棄兒。
但“大製作”的手筆倒也不是全白費,至少見慣了大場面的張藝謀,在08年交上了他那十年最驕傲的作品。
奧運之後,“國師”加冕,可資本卻似乎不再眷顧這位金字塔尖的男人了。看着甯浩、徐崢、陳思誠、吳京這些後輩“票房狂人”的崛起,張藝謀想:是時候迴歸初心了(這條賽道太嚇人了,改路吧)。
想到奧運會開幕式給他的啓發,張藝謀開始了他創作的第三階段:向主流靠攏。
目前可能還感受不到老謀子向主流靠攏的熱情,不過看看他這些備貨……
不難看出,《金陵十三釵》與《長城》之後,張藝謀已經徹底放棄小金人了。蝙蝠俠和上過火星的男人都幫不了他,可能命中註定缺金吧。
張藝謀也許是老了,他想找一條“容易的路”。拍主流電影總不會錯,但他擰巴的個性又開始發作了:逮着機會就得支棱支棱,人到七十,歸來仍少年。
與其說《一秒鐘》是張藝謀寫給電影的一封情書,倒不如說這是他寫給自己青春的告慰信。張藝謀與那個年代,始終不曾和解;可他又沒有王小帥、賈樟柯、婁燁那種“我拍禁片我驕傲”的骨氣。
只能一邊暗戳戳罵着娘,一邊又希望自己被認可。
但張藝謀的擰巴又讓人不忍心責怪:在最想要獲得認可的年紀裏,他被“那段歲月”壓垮了尊嚴,但成就他“國師”頭銜的,卻恰恰是“那段歲月”的“遺風”。
張藝謀的“擰巴”,其實恰恰說明了他是個骨子裏的好人。也許好色、也許貪婪,也許懦弱,但他總想對得起所有人,最想對得起自己。
對“主流”,罵是肯定想罵的,就是有點心虛。
一來後面幾部主流戲眼瞅着就要輪流上,二來紅利該佔的都佔完了,回頭再罵是不是有點不厚道?
想想真是心累,被資本推着走的那幾年,既想賣好又想賣座,不開心;馬上開始的這段跟着主流走的日子,既想要面子又想要裏子,不過癮。
倒不如最早的幾部電影裏,赤裸裸的慾望來得痛快。
“國師”今年70歲了,他這輩子還會有“從心所欲,不逾矩”的那天麼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