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心裏最棒的武俠片，奧斯卡最佳當之無愧。 多年後重溫，在意的已不是那些眼花繚亂的對打，而是片中略顯生硬的對白。與活脫脫的李慕白、俞秀蓮和玉嬌龍再次會面，一個個人柔軟又豐滿的內心，顯露的隱祕的，堅守的追求的，本我的超我的，都已能漸漸體悟。
我說《臥虎藏龍》的不是江湖，是李慕白和玉嬌龍的內心——因爲，他倆瞞着所有人相愛，愛得隱祕、愛得徹骨、愛得生死相隨。
電影《臥虎藏龍》海報
初現端倪不十分打緊的劇情掠過，從玉嬌龍盜劍還劍，見過李慕白，別了羅小虎，按照父母之命成親那日說起。
玉嬌龍婚夜出走、大鬧酒館後來到俞秀蓮家，換上乾淨衣服姐妹間交談，溫柔真切，滿腹心事的嬌龍撲在俞秀蓮懷裏流了淚，突然俞秀蓮提到羅小虎，“你和小虎的事再看着辦”，玉嬌龍卻急火攻心：“你知道羅小虎？...你們合起夥來欺負我！”說完起身要走。這看似胡攪蠻纏般的反應是爲什麼？可見，她洞房夜逃婚並不是爲了羅小虎，她也並不想見羅小虎。接下來她又問：“他（羅小虎）在哪？”，這又是爲什麼。
俞秀蓮要玉嬌龍交出青冥劍，玉嬌龍此前曾經還過劍，爲何這次死活不給？有什麼原因讓此劍已非彼時劍。
兩個女人這次交手，較之第一次玉嬌龍偷劍時交手，明顯看得出她劍術的精進。爲什麼？因爲這之間發生了與李慕白的交流，而漸深的已不僅僅是劍術。某種情愫已隨風潛入夜，潤物細無聲。
所以，當玉嬌龍以指尖撫劍時，俞秀蓮竟然怒嗔“不許摸！”這青冥劍，貝勒爺摸過、玉大人摸過，爲何玉嬌龍摸不得？其實她明明知道玉嬌龍也曾摸過，爲何現在摸不得了？因爲她明白了什麼，在月下那夜。
貝勒府中，俞秀蓮和李慕白第一次談及感情的直接對話，當時李慕白認爲俞秀蓮會和他一起歸隱山林：“我以爲我們說好了”；俞秀蓮一時間有些不知所措，而後對話因爲僕人的進入而中斷。
月夜練劍一場，李慕白和俞秀蓮當中再沒有第三人介入，爲什麼他們沒有接續上面的話題，把話說明白呢？李慕白閉口不提他之前的“我以爲我們都說好的”，而是握着俞秀蓮的手說：“你的手冰涼涼地，那些練刀練出來的硬繭，每一次我看見都不敢觸摸。”試想這是什麼樣的心境——憐惜和距離感，這種感覺，在玉嬌龍出現後，就顯得有些不同尋常。
他又說：“秀蓮，江湖裏臥虎藏龍，人心裏何嘗不是？”人心，誰的心——他自己的心。
“我誠心誠意地把青冥劍交出來，卻帶給我們更多的煩惱。”煩惱，何來煩惱？顯然不是因爲玉面狐狸，爲師報仇的信念他自始篤定；也不是江湖事，他已貴爲一代宗師，進入半退隱的境界心態；更不是因爲俞秀蓮，俞對他只差一句表白一聲呼喚；這之間只是玉嬌龍出現了，初見——偷劍——交手——相談——還劍，僅此而已。
“壓抑只會讓感情更強烈。”俞秀蓮的這句話，結合以上再聽來，就不那麼突兀了。
李慕白：“我也阻止不了我的慾望，我想跟你在一起，就像這樣坐着，我反而能感覺到一種平靜。”細細體味這句話，你會發現李慕白說的“慾望”，並非指他與俞秀蓮的關係，他飄渺的目光也印證着這一點。
隨着對話的深入，李慕白真正明白了自己的內心，他極力去轉移，使之回到正軌——與以往不同，這時的正軌反而成了他和俞秀蓮之間被江湖所公認的關係，這關係曾是道義的障礙。
對於李慕白的內心，俞秀蓮是否察覺呢？月色如洗，當晚俞秀蓮的衣着不再像個俠女，極爲溫柔，作爲半生知己，她體會到了李慕白內心的變化卻依舊平靜，因爲她深愛着他，充分理解和信任着他。她明白任何現實裏的感情都不是單一的純粹的，男女間的欣賞、責任、憐惜、情慾往往你中有我、我中有你，如何稱呼它，是哪一種感覺佔據主導卻非唯一的一種微妙的平衡。
“你看它（劍）乾乾淨淨的，是因爲它殺人不沾血。”她溫柔說出的這句，似也另有深意。
所以，當玉嬌龍來找她，她勸嬌龍回家，而不是去武當山，這裏既有對嬌龍的疼愛和關心，也有一點點的私心和醋意。
情從何起以上兩場戲，看得出李慕白和玉嬌龍之間有情，情從何起呢？
李慕白曾對俞秀蓮說：“這次閉關，我沒有得道的喜悅，反而陷入了一種悲寂”，他在人生境界上已經無法再突破了，他失去了潛力和動力，他對道家的“虛靜”提出了疑問，所以他下山追尋自己內心的聲音，直到他遇見玉嬌龍。（注意片中初見時兩人的眼神，那電力......）
對李慕白來說，這種動心並不單單來自情慾，更多地是來自嬌龍的靈氣，成爲他心頭上的驚鴻一瞥。俞秀蓮習武半生，勉強壓制嬌龍；玉面狐狸曾說嬌龍可怕，“八歲便有如此心機”；即便是李慕白，也是初次交手便對這靈氣一見傾心。
還有玉嬌龍的氣質，在封建禮教反人性大背景之下，嬌龍身上具有現代人一般的精神追求，拒絕束縛，擁抱天性。李慕白半生悟道，幾近達成“超我”的境界，遇見詮釋着“本我”精神的嬌龍，再也揮之不去的是“超我”對“本我”的眷戀。
玉嬌龍曾對師傅玉面狐狸說：“有一天我發現自己可以輕易地擊敗你，我害怕極了”，她也一樣到達了瓶頸、一種空寂的境界。四面八方該往哪兒去？她害怕沒人能指引她，直到她遇見李慕白。
對玉嬌龍來說，靈魂的伴侶該是旗鼓相當、勢均力敵的，遇到羅小虎之前，深閨中的她雖不甘心、卻也準備接受父母之命下的政治婚姻；羅小虎的灑落、真誠、狂野和自由精神曾經迅速炙熱她的心；但遇見李慕白之後，羅小虎註定變得無味了。所以，小虎去玉府中尋她那場戲，她讓小虎走，因爲這之前，他剛剛與李慕白交手。小虎口中的“到了那兒你就舒展了”的新疆，此刻於她只是又一個牢籠。
嬌龍和小虎，一共有三場牀戲，大家留意嬌龍的表現的話，就會發現她內心裏的變化，直到最後一次，在思念李慕白的淚光中，毫無激情可言。玉嬌龍桀驁不馴，對一切虛僞和束縛惡語相向、以命相搏，遇見虛懷若谷超凡脫俗的李慕白，再也按捺不住的是“本我”對“超我”的嚮往。
俞秀蓮被刺傷之後，李慕白與玉嬌龍在竹林中打鬥，李慕白輕踮竹梢而玉嬌龍神色厲急，這絕對不僅僅是一場打戲，攻防之下，也似愛和嗔的情戲。（注意觀察特寫鏡頭下，李慕白眼中玉嬌龍的眼神——意亂情迷。）
分出勝負，李慕白先是將自己交給玉嬌龍（任由玉嬌龍用劍指着自己的脖子），後又在她眉間輕輕一點，這除了可以意會爲傳授心法之外，是不是理解爲一種告白反而更貼切？
而後，李慕白大聲說出“拜師”二字，與其說是說給玉嬌龍聽，其實也是說給自己聽的。這兩個字是李慕白對玉嬌龍的感情的一個“合理化”、“正確化”的出口。
記得影片開始時，玉面狐狸那句貌似不經意的話麼——“可惜江南鶴（李慕白的師傅）看不起女人，入了房幃都不肯把功夫傳給我”，可見李慕白的恩師曾與玉面狐狸有過春宵一刻，狐狸爲了功夫睡了江南鶴，江南鶴爲了什麼呢？玉嬌龍也曾怒罵：“武當派就是酒館娼竂，我不稀罕”，她似乎知道“拜師”毫無意義。
嬌龍迴應說若三招內他能奪下她手中寶劍，便答應。可當李慕白半招得劍，她卻當即食言反悔，她不想和他成爲師徒，以嬌龍的個性，寧爲玉碎不爲瓦全，她要的是愛情。所以，當李慕白把劍扔下山崖，她毫不猶豫地一躍而下——愛而不得，便愛屋及烏，愛他的劍。
李慕白棄劍，是被嬌龍的反悔激怒麼？當然不是，李慕白可不是意氣用事之人。那月夜裏重拾青冥劍時，他曾言對這把劍感情至深，此刻毫不猶豫的棄劍留人，可見玉嬌龍在他心中的位置。
一往而深山洞一節，生死危機後一見面，玉嬌龍一語道破天機：“你要劍…還是要我？”
也許你曾認爲這是玉面狐狸迷藥作用下，她一時亂情的囈語，可是仔細想來，會發現這一問字字珠璣。
李慕白劍法已臻化境，玉嬌龍亦暗練神功，二人所習的本是同宗劍法，幾次三番交手，嬌龍得李慕白愛護包容，內心豈能不知？嬌龍在李慕白麪前總使小性子撒嬌，正是典型的求愛表徵，可是李慕白對感情的剋制和隱忍，搬出“拜師收徒”的藉口，她也感受得到，自然心生嗔怨。“你要劍…還是要我？”，是她對李慕白的感情一往而深，借迷藥契機，脫口而出的真心。
李慕白沒有驚詫，而是接住玉嬌龍用真氣爲其療傷，並隨後爲了保護她而殞命。記得李慕白和俞秀蓮救下鬧婚的羅小虎時，小虎曾說願意爲嬌龍而死，李慕白說“如果你真的愛她，你不會這樣做的”，聲猶在耳。
李慕白爲玉嬌龍擋下毒針，一息尚存時，他本有機會頂住那口真氣。可是他選擇在嬌龍心急如焚去尋解藥時，向俞秀蓮做最後的告白。如果說他只是爲了俞秀蓮，難道不是活下來、用餘生去告白這個等了他大半生的女人來得更有意義和真切？
因爲他不想活下去了，他不知道如何面對，作爲俞秀蓮口中“不能死”的李秀白，他只能選擇用最後的告白來補償她，安慰她，以死謝罪；同時，他不想再作爲“超我”去面對“本我”，什麼可笑的師傅和徒弟，那句“你要劍…還是要我？”讓他也明白了嬌龍的心意，他決定用唯一可行的方式擁抱“本我”（嬌龍），以死明志。
“我寧願遊蕩在你身邊，做七天的野鬼...跟隨你，就算落進最黑暗的地方，我的愛...也不會讓我成爲永遠的孤魂...”最後的告白，被俞秀蓮擁在懷裏的李慕白，目光裏不是咫尺，而是悠遠。這話，也是對玉嬌龍說的。
最後這一層，俞秀蓮自然未懂，李慕白和玉嬌龍成功地瞞過了她。俞秀蓮悲傷之下劍指嬌龍，嬌龍望着她的眼神裏，滿是同情。俞秀蓮讓嬌龍去武當山找羅小虎，成全愛情，她哪裏知道，嬌龍已經不愛小虎。
也許是因李慕白在她眉間輕輕一點後心有靈犀，玉嬌龍用與李慕白驚人相似的方式，做了最後的告白。她失魂落魄地去武當山找到了羅小虎，用最後的溫存安慰和告別他，像他曾講給她聽的神話故事那樣，從懸崖上縱身一躍——你若不在，不如歸去。
從最後的畫面特寫看得出來，這不是癡女殉情，嬌龍嘴角微揚，飛昇一般超脫——對李慕白的告白：當“超我”迴應“本我”，“本我"自會追隨。
我不知該悲傷還是釋然，影片講述了人心中隱祕慾望的掙扎和超脫，《臥虎藏龍》的絕不僅僅是江湖，是李慕白和玉嬌龍的內心，電影隱顯並存，藝術也是，生活也是，人心也是。
我醒來，睡在月光裏
下弦月，讓我想你，不想醒過來
......
你不在，愛人心，沉入海，
帶我去，把它找回來
......
我願爲了愛沉睡，別醒來
......
我願爲了愛沉睡，到永遠
——片尾曲《月光愛人》
方寸間感悟生命，癡嗔裏皆是美好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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